睡觉大魔王

寒山意②

“舅舅,你骂谁呢?”金凌满嘴塞着红豆糕,又端着一小碗莲子羹,往桌儿上一摆。

江澄撇撇嘴,一副嫌弃的样子:“别吃了,你就知道吃——我觉着你马上就有个堂弟,不是金如松。”

金凌抹了抹嘴,袖子甩了又甩,没听见似的说道:“今年这几个月我可累死了,觉也睡不上,饭也来不及吃。我都不知道当年,你,小叔叔还有泽芜君,怎么熬出头的。”说罢,一头栽倒在椅子里,眼皮打架正欢快。

这副疲惫不堪的姿态也许只能在至亲之人的面前才能表现出来。身为家主,在世人面前永远是完美的,无懈可击。但凡有一点点几不可查的纰漏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为千夫所指,仿佛每眨一下眼睛都酝酿着一个阴险的计谋,马上就会步金光瑶之后尘一般。

顺手拿过自己挂在椅子背上的绒衫,粗略搭在金凌胸前。世人具明江宗主不解风情,刚直而狠戾,但是哪还有谁知道江宗主的心思只给想给的人,一腔难凉热血中极富有脉脉温情。

他深知作为家主的苦辛,但他必须刻意锻炼金凌的各种能力以提升威望名誉,方能站稳脚跟。不是每一次的刁难都能让江澄包办下来,金凌最终会长成顶天立地的一宗之主,立于时代的风口浪尖。可即便有千千万万个理由,金凌终究不过是个未及冠的孩子,江澄勉强忍受着的恻隐之心一下子突破极限,倏忽全部爆发出来。

“也许阿凌真的要休息一下,在这里就算一下也好。”他想着,他应该承受一点金凌本不该承受的这么多东西,即使这些东西也不一定是他自己应该承受的。

莲子羹一碗尽矣。

江澄腰间别着三毒,背影渐渐看不见了。


两年前,江澄把金凌揽在身后,金家上下全部被外戚整顿了个遍,几个心思不正经的老头子也都碍于江家势力而销声匿迹了。只有两个地方江澄也鞭长莫及:金家行院和金家牢狱。

这是金光善治下的事了,金家建起勾栏院的完整系统,全面覆盖齐鲁全境,并有向京畿地区蔓延的势头,包揽华北地区所有教坊司的生意。金光瑶接任后,到底是摆不上台面的事,金家行院势气收敛了那么一些。可毕竟这也是财政收入大头,也没做什么大动作的改动。直到金凌上台,深入贯彻落实蓝老先生的教诲,憎恶这皮肉之事到了极点。强制关了几家小有名气的行院,虽然效果不怎么样,但起码这态度刺激了一大圈老腐朽。这不,金光瑶老相好都请出来了,非要掀起来腥风血雨吧。

可这闹的再大,终究还是金家家事,江澄半只手都插不进去。他只能搁着那儿,让金凌自己处理。

说起这金家牢狱,可不止一座地牢,整个金家外围守城和内里巡防、押解、审讯都归属其下。金家牢狱总督金玉良是个野心家,自从金凌上台以来,仗着军统大权小动作一套又一套。金凌太小还管不了,江澄碍于外戚身份也不好过多干涉,只是隐晦地警告过金玉良,并暗中观察他活泛肥胖的身躯在各大家族谄媚逢迎。去年,政统中央好几次因为审案的问题和牢狱处发生摩擦,那不过是试水,想看看江澄七平八稳不言明的态度。今年又把这个女人搬出来,死死地掌握住审查监管权,绝对后边有大背景,和行院要搞大事。

其中的切入点八成是金光瑶。

金凌对自己小叔叔的感情不是常人可以比及,他主持修建的金光瑶衣冠冢,至今躲藏在金氏嫡系陵园,和金子轩金子勋的坟墓并排而立。

这不是一般的糟糕。

如果金凌倒台了,金鳞台易主,庶支代权,金家嫡系就彻底消亡了,可以说屹立齐鲁近乎三百年的金家面目全非,同室操戈的狼烟就烧起来了。

以上所有是江澄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江澄到金鳞台,正逢金家各位主事议事,便径直迈入金华殿。

金华殿是金家家主议事,宴请,讲经筵之地。正中尊座是家主之席,左右铜灯如人高,燃牡丹香油烛。两侧分列金家大小长者主事,左侧异姓,右侧同族,均次家主一等,依次往下排列。

最左边的座位永远属于江澄,有集召各位主事的权利,必要时可以代政。这是金凌很严肃的规定,虽然说起来荒唐无比,连江澄自己都不愿意,但这是金凌保住实权最后的办法了,还是强制推行了。以至于江澄每次来金鳞台议事都挺不好意思的,承受住各种烧穿人的目光。可如今江澄走进来,不用再担心被金家长辈嫉恨的问题了:

他看到,最左边坐的是金玉良的老丈人——陈长玄。

陈长玄本是金光善的谋士中培养的二号种子选手,学问是大大的有,专业技术也没得说,就是为人太老实,不懂得世故,胆子比老鼠还小。

陈老爷子今儿个被女婿生拉硬拽,终于肯蜷缩在最左边的座位上,偏偏又赶上江澄盛气凌人地大迈步走进来。陈老爷子看着三毒剑柄随着江澄的步伐点着头,心底八成把坟墓都找好了。

看陈老吓成那个样儿,金玉良心里就骂起来了。咱交个底儿,金玉良确实也勾结了行院财政有司,也确实想在这个女人身上搞到一点儿扳倒金凌的缺口。从今天他私自召开的议事会议来看,小老虎不在家的时候,这位半老不老的老虎还真就假装称个大王。

“胆子真他妈大的王八蛋,”江澄火大起来,“草。”


即使在江宗主一再要求下,金玉良还是不肯带他去审问向春未归。即使从后来事情的走向看来这无疑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是在那时差不都完全把江澄点着了。

碍于在先被紫电抽死和后被紫电抽死的艰难选择中金玉良一点也不果断地选择了后者,于是江宗主不是很顺利的见到了传说中的向春未归。


江澄站在狱前一动也不动。

“阿桂!”江澄看到向春未归的瞬间嗓子就哑了,“你不是走了吗?”他压低声音,好像在回忆,又好像不在,只是忘了来到地牢里整金玉良的根本目的。整座地牢像潮水一样向后褪去,只留下江澄和向春未归两个小小的贝壳,孤零零地四目相对。

铁栅栏里的女子窝在阴冷的角落,瞳孔已经没法对焦,只是微微抬起头来以示回应。血污浸染了她的粗布短褐,乌黑的青丝被血块粘黏成一片乱麻,粗制滥造的木制簪子象征性地卧了一半在稻草里。江澄举起的微弱灯光则照出另一番血腥,腐肉味儿弥漫在四方,女子的手臂已经烂掉了,有一只老鼠在她的腿边吮吸来自人性本恶的气味。

“就算……我……你…杀我,我…我也没有……”

“也……没有……”

“不可能……不……画押”

江澄的心被撕扯成一小片一小片的,飘落的到处都是。


他不知道这个不死不活的人其实是蓝涣,正如我们不知道向春未归其实是江澄初恋阿桂一样。

向春未归的父亲原本是云梦的讲学家,江家的一名谋士,而她原本是叫做向春桂。阿桂打小便和江澄一块长大,一起读书,一起采莲蓬,见证了对方最青春的岁月。直至莲花坞被王灵娇踏平,向父誓死守着莲花湖,用血饱满了来年的莲子。阿桂的长兄带着家人投奔聂家不净世,眼见父亲不再会归家,向母给阿桂改名春未归,不久后长辞人世。

自从聂怀桑观音庙显露真面目了之后,仙督当的稳稳的,就开始对向氏频频示意。长兄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阿桂先走,我事不净世,以身报得赤峰尊厚恩。”

江澄的所知停止在这里,他不清楚聂怀桑到底动手没有,也不明白阿桂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

他只是感觉到有股气息,好像来源于天地,又归于尘土。像是姑苏夜半钟声,像是云梦春江花月,像是他在云深不知处见过的、今生最美的一抹笑意,像是来源于世界上最最最温柔的那个男孩子。


阴暗的地牢里,莲花旧坞的青涩回忆和云深故梦的刹那悸动交缠错乱,编织出一场最美好又是最悲恸的旷世大戏。


向春未归怎么办呢?她一个弱女子,打小活在父兄庇护之下,如今孤身一人游荡在世间,无亲无故,无牵无挂。

蓝曦臣怎么办呢?他孤单的魂魄茕茕孑立,从出生到重生,他承担了世界上没有人可以体悟的苦痛劫难,顺便把毫不相干者的磨难也好好感受了一遍。

没有人敢想,没有人敢问。


江澄也没有敢问。

向春未归是被江澄命人抬进审讯大堂的,她已经和死人没有什么两样了。江澄迟疑的拿起金玉良的审问稿,又丢在一边。看着不成人形的女子,他心肝全部炸裂了,但他还在克制,在压抑,他不能坏了金家大局。

可是,江澄他真的忍不住,如坐针毡,如芒刺在背。

“厅下向春未归,本是聂家谋士向子理之妹,缘何误闯金氏陵园?”江澄痛苦的合上眼睑,想听又不想听。

“贱妾……奸人所害……父兄亡……故。”

蓝涣被金玉良派人强行泼了水,疼的清醒。模糊的回想起向春未归给他留下的遗言,就是一板一眼的背诵。蓝涣也惊怕,金家那么多人都认不得向春未归,今日他江澄却识得,眼看穿帮是迟早的事。

“你们把她身上的伤给包扎好,出什么事我唯你是问。”江澄像是逃一样的跑出厅堂。


蓝涣最后抬眼看了江澄一下,他还从没留意江澄原来已经长这么高了。

在姑苏念书的时候好像就在昨天,他还曾看见过江澄偷偷把饭堂里的树皮汤倒掉,找聂怀桑下山买怪味豆吃。一转眼十七八年已经过去了,早就物是人非事事休。他古怪地笑了一下,再没说话了。


蓝涣突然想起来,自己年少时偷读山下镇子畅销的话本,还有这样一句话清晰如昨:只要有一线,就有生机。

兴许是因为活的太短了。

如果还可以活下去,就太好了。


作为第一个从地牢里走出来的完整活人,蓝涣在金玉良杀人的目光里坚强地挺直腰板。他又没背过女子守贞的条例,看起来和他不屈的灵魂一样,是条好端端的大汉。

金凌顶着老大的眼袋,昏昏欲睡地坐在头把交椅上边,一点儿也不认真地听着旁边的江澄审讯向春未归,一个有神秘身份的女子。

“奴不便说出个中缘由。”

一片哗然。

不便说出?个中缘由?

家长里短的老太婆听到了三八,娇嗔连连的女孩儿听到了无数版本的血泪爱情,分列两旁的阴谋厚黑学家听到了金山银山轰然倒塌。

金玉良听到自己心跳不止,金凌听到解脱准备回去睡觉。

江澄听到脑仁儿一下子乱作一团,已经不能思考了。


退堂鼓声里,江澄故作镇静走向蓝涣。

十步路,江澄走了三十年。

他三十年里没有学会爱自己,谬论爱其他人。他总是在推脱与畏缩间徘徊,反复强调“我不能”“我不配”,强势地塑造一个可靠的形象,好像万千尘事尽在方寸之中运筹帷幄。

但是生杀予夺从不由人,他在繁忙与辛苦的麻醉之下早就不知爱憎,出于道义,身披皮囊,行尸走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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